作者 |刘娜
来源 |闲时花开(ID:xsha369)
从生计的重负、扮演的身份或糟糕的关系里,把自己解救出来。从一个熟悉地方到一个陌生环境,在身体的转场和灵魂的流浪里,历经一场场刻骨铭心的颠沛流离。因为,那一刻,女人不再以身份——谁的女儿,谁的妻子,谁的妈妈,谁的员工——而存在。这个观念,在我看到郑州56岁阿姨苏敏的逃离之路后,更加坚实且立体——2020年,在河南迎来初秋的时候,56岁的苏敏开始踏上预谋已久的“私奔”之路:
这个念头,结婚生子的30年里,或许在苏敏的脑海里,不止一次闪现过。她是这片土地上,最普通平凡也最有代表性的传统女性:出生于动乱而贫瘠的上世纪60年代,小时候被父母管得很严,就连留什么样的头发都要听母亲的。作为家里的老大和长姐,一直都活在“你要懂事”的驯化里,自幼就承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,给他们洗衣做饭。长大后,她女承父业地到父亲所在的国企上班,为了快速逃离不自由的原生家庭,她23岁时匆匆嫁给一个看似门当户对其实只见过两面的男人。何况,,在时代和命运的大手里,人人都如砂砾般渺小。人到中年后,她历经了国企倒闭,个体下岗,生活没有着落。为了赚钱养家,为了孩子教育,她当过泥瓦匠,和壮劳力一起和泥运沙,推过水泥车,扛过沉砖头。再后来,她还支起小摊儿卖过水果,学过裁缝做过衣服,当过环卫工扫过大马路,跑到亲戚的家具店当售货员,给报社当过报纸投递员,在超市当过促销员……她辗转于各种底层活计的同时,还包揽起家里的各种家务:每天洗洗涮涮,伺候丈夫;供养女儿读书,直至成家立业;看着女儿结婚,然后等到双胞胎外孙出生;再照顾两个小家伙三年,终于到上幼儿园的年龄……她像极了我们的母亲、婆婆,大半生都活在“为丈夫,为生计,为孩子,为孩子的孩子”的连环套里。直到有天,眼角开始挤满皱纹,鬓角开始冒出白发,皮肤开始不可抑制地松弛,病痛开始时不时造访,才在“我怎么就老了”的叹息里,发现好像还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。如果,仅仅是肉体衰老和家庭盘剥,还不足以巨大的力量,推动一个底层女性,头也不回地走向逃离之路。真正让苏敏下定决心“私奔”的,是她那一言难尽的婚姻和丈夫。对全网网友说出这句话时,56岁的苏敏语气平和而缓慢。丈夫是个苛责而挑剔的人,打击她否定她挖苦她挑剔她,是他的乐趣;他们结婚这么多年,一直实行AA制,他不愿为她花一分钱,连孩子的学费都不愿交;苏敏用他的医疗卡,给自己的妈妈买了一点药,第二天他就更改了医疗卡的密码,自私冷漠到“像守财奴一样”;但他对自己花钱很大方,买喜欢吃的能买一大堆,很多东西没法放只能眼睁睁看着坏掉,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“简直就像个土豪”;他脾气超级大,动不动就甩脸色给她看,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,结婚30年就连吃饭也以他的口味为主;她要是表达不满和反抗,他就用极其难听的话,侮辱她,甚至有一次动手打了她;她最后一份工作在超市,为上班需要,在女儿的资助下,买了辆polo车,丈夫好容易大方一次,安装了ETC,但她开车跑高速,回来就要付丈夫过路费;他们从女儿初三时,就开始分房睡,此后几乎没有什么身体的交集;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,是霸占客厅和沙发的丈夫从客厅里站起来,关门回到他自己的卧室睡觉,她听到关门声,才能安心地坐在沙发上,拥有电视的使用权……“跟他生活在一起,就是压力,压力,压力,特别压抑。”她用强调的口吻,连说三个“压力”,借此表达对窒息婚姻的不满,还有她前半生信奉的道:女儿小时,忍,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;孩子大后,还忍,因为女儿要结婚找对象,生怕男方嫌弃女儿父母离异;女儿有了孩子,继续忍,因为双胞胎外孙子需要他们共同带……这个用来讴歌传统女性的高尚词汇,不知不觉中站在道德高地,捆绑住很多女性的手脚和灵魂。让她们从原生家庭到再生家庭,从亲密关系到亲子关系,从上代人到下代人,都活在“忍耐”的暗伤里。苏敏说,每当她对婚姻表达不满时,父母就教训她:“家和万事兴,好好过日子。”只是,所有超出极限的忍和痛,都会化身成自我的攻击,以另一种形式的负能,找我们来复仇。2019年,苏敏患上了中度抑郁症,需要天天服用药物。一个让她继续忍耐,一个让她必须逃离;一个让她继续当个贤妻良母,一个让她必须学会找到自己;一个让她维持表面的平和,一个让她说出真实的感受。
逃离的念头,一旦在脑海里扎根,就会像野草一样,四处蔓延,野蛮生长。作为一直辗转底层的小人物,苏敏想到的一个最实际最方便的途径:开车,带上吃的穿的用的,不住酒店,自己做饭,住在帐篷里。这对于一个56岁的女人来说,是一个大胆到有点可笑的念头。她录了一个视频,说出了自己缘何要自驾游的内心独白,经由别人发出来。自私的丈夫,委屈的妻子,糟糕的婚姻关系,长久的身份剥削,一辈子活在套子里的无奈和辛酸,是苏敏一个人的困境,又何尝不是中国亿万女性的悲哀。“我也想出去,但是没有能力。很羡慕你还会开车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这无言的掌声,让一辈子不被认可的女人,一下子得到了鼓舞和治愈:原来,只要你勇敢,苍老的手依然能紧握命运的方向盘。苏敏对自己的小Polo进行了改造,前面安装了防撞梁,车顶安装了行李架,又向人请教购置了很多自驾游的必需品,从充电设备到做饭炊具,从冰柜药物到宿营帐篷。她事无巨细地把一路所需打包,一一放到那小小的车里。她独自上路,带上那个终于敢说出“我想”“我要”“我能”的自己。金秋10月,她从开始变冷的中原大地出发,一路驶向温暖的南方。那颗在婚姻关系里,被冰封太久的心,也在缓缓解冻中,开始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——逃离和旅行的意义,并不仅仅在于风景,更在于身体和灵魂的同步中,一遍遍确认的还活着的自己。苏敏开了自己的视频号,分享着一路的点点滴滴,从吃喝拉撒,到妙人趣事。很多人开始关注她,很多人开始帮助她,但也有人质疑她。“你的不幸,也是你自己造成的,你有错!你为什么不离婚?!”习惯于理直气壮审判他人的围观者,毫不客气地指责苏敏活在偏见和愚昧里,而全然忘记了,这种想当然替别人做决定的武断,何尝不是另一种愚昧和偏见。苏敏诚恳地说,大家的关心,也让她开始思考自己到底错在哪里。懵懂的年龄步入婚姻,结婚后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得到幸福。她从不偷懒,一直勤快,渴望当个好妻子、好妈妈、好员工,但历经种种才发现:时代风云暗涌,单位说不行就不行;丈夫自私吝啬,婚姻说没感情就没了;她没日没夜地干活挣钱,活到50多岁依然没有攒到什么钱……她说,家里的房子是老公的名字,开的车是女儿的财产,现在离婚的话,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。女儿已经成家,她不想当孩子的累赘,离婚暂时行不通,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:从丈夫身边逃离,从窒息婚姻中逃离,从一辈子的束缚中逃离。在能活动的年纪,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,也在一路行走一路思考中,考虑清楚这婚姻到底要不要继续。说这话时,她语气平和,真诚,坦然,没有一丝的躲闪。最要紧的,是一个人开始看见自己,并紧紧和自己相拥。粉嫩色,橘黄色,大红色,苹果绿,这是踏上独行之路后,苏敏衣服颜色的变化。这些透着生机和活力的衣衫,是主人公内心斑斓的写照。和从郑州出发前,说起丈夫和婚姻,时不时都要叹气的苏敏相比,走在路上的苏敏,就像换了一个人。她布满皱纹的脸上,开始闪现出少女般明媚的光泽,映衬着她色彩鲜艳的衣衫。她说话的语调轻快雀跃,就像重回林中的自由鸟一样,舒展快乐。她脸上开始一次次出现那种发自内心的笑,那是灵魂得到治愈的人,才有的清澄笑颜。她从河南,经陕西,绕湖北,到重庆,过四川,去云南,看山看海,穿越老街品味小吃,会见同学参加车队,玩得不亦乐乎。她走得越来越远,没有想好归期,也不计划未来,一直向南中国的秀色深处驶去。唯有此时的自己、此刻的心境、此地的风景,是真实而珍贵的。虽然,并非每一个女人都能像她那样逃离成功,但她的伤和痛、泪和梦、困境和治愈,藏着女性共同命运和困局。她们从小时起,就被驯化为要当个懂事的姐姐或妹妹,要学会忍耐和承受;她们长大后,被要求当个体贴的妻子和儿媳,周全的妈妈和全能的主妇;她们工作后,在家庭和事业的兼顾中,忙得焦头烂额,也在时代的蝶变和养育的压力中,活得无处分身;她们牵挂着原生家庭的父母和兄妹,承担着再生家庭的冲突和重负,在逐渐衰老后还要供奉自己的剩余价值,在这个社会保障和养老体系并不完善的时代,去迎合子女养育孙辈,只为垂垂老矣时不遭嫌弃……她们是女儿,是妻子,是妈妈,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母体和源头。她们在被轻视被矮化的苦楚中,很多时候做得都不太好,但她们值得被看见。她们在老年后,开始觉醒和叛逆去做自己,虽然有时看起来很傻很可笑,但那何尝不是一种勇敢。
犹如我们每个人,都想卸掉沉重的镣铐,拥抱真实而非完美的自我。
她们,和苏敏一样,用逃离和远行、诉说和追问,告诉我们这些道理:据说苏敏开车逃离家庭后,她的丈夫无奈地从女儿家搬出来,因为无法自立,饭都吃不上,只能回到老家寄人篱下。苏敏听说后,有点担心丈夫,但又觉得可以让他好好思考思考余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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